2014年5月12日 星期一

【母親節特稿】【人物故事】一個母親看自己的孩子投身學運 - 陳韻琳

當我兒子明謙跟我說他在立法院裡參與學運時,作為一個上一代來自對岸、一直被定義為「外省二代」的母親,我並沒有什麼很激烈的情緒,我並不擔心他的安危,因為我一直就覺得時代已經變了,我們這一代面對社會運動要付上的高昂代價諸如叛國罪、進監獄、勒令退學、無期徒刑甚至死刑,在他這時代不會發生;我也不會對他有太多人身安全的憂慮,因為我知道學運這幾年已經越來越成熟、目標越來越清楚,很容易得到大眾的迴響;我更不會跟他說:「做學生就應當好好念書,這是做學生的本分」,因為我根本就覺得有太多事是在課堂上學不到的;我也不會感覺自己的身分認同被打擊,因為我知道外省二代是一個終止號,再來台灣只會有多元的「新住民」,不會再有「外省三代」。

因為常跟做學生會會長、思想銳利的兒子聊天,我知道這次學運有很多非常原則性的問題,透過運動浮上檯面,譬如說,台灣跟大陸應當維持怎樣的關係?現在的兩黨政治與憲政體制出現什麼問題?還能相信立法院嗎?衝經濟、參與全球化的過程,如何兼顧環保與照顧弱勢的人道主義?還有必要相信台灣的電視、報章雜誌媒體嗎?這一切質詢,原本應當是我們這一代來討論來論述,結果卻是由我們下一代製造出一個全台灣不得不關注的運動與議事環境。

我自身角色,約有二十年間、一直在進行讓網路社群與實質社區互融的文化工作,因此我會特別注意到這次學運、以及去年的洪仲丘事件,網路媒體扮演的角色。現在的學運跟我們上一代投入社運或學運,最明顯的差異就是,現在的學運投身者全都貨真價實是網路文化的產兒。

我們這一代是被電視養大的,我們「使用」網路,但我們不會被網路文化影響、甚至我們不停的批判網路媒體造成的疏離、分裂人格、與注意力不集中‧‧‧‧,但他們是被網路媒體養大的,在養成教育過程中,他們擁有了網路人格特質,譬如說,他們根本不需要扛著攝影機,他們單憑手機,便紀錄下他們所看到的,他們不需要拜託記者,他們自發性的透過網路媒體動員、散播消息,他們用網路媒體議事、用網路媒體動員、用網路媒體對抗電視與報章雜誌不實的報導,而民眾為何會選擇採信網路媒體的報導呢?因為電視與報章雜誌長久以來只關心八卦、與譁眾取寵的小道消息,報導者缺乏專業素養,沒有大格局、沒有大視野、徹底被財團或政黨收編,早已沒有公信力。
完全可以這麼說,這次學運甚至做到促成了國際媒體的重視,全是因為網路媒體,這是網路世代的勝利,而台灣不管是在野黨或執政黨,擁有權力的人全都是上世代人,徹底低估也忽略了網路媒體的效應,所以執政黨被批判之際、在野黨一樣被邊緣化了。

其次就是這群學生反應速度之快,這也絕對是受因網路文化的養成教育而出現的。在平面媒體、電視廣播媒體中長大的我們這世代,很習慣邀稿、約定截稿日的流程,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想一想再回應,但網路世代的族群在網路論壇中是立即即時的回應,一來一往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這種訓練使這次學運,不管是上一代主導的報章雜誌電視廣播、或者是執政導在野黨,速度都慢很多,這不只使學生攻占立法院、行政院,大家是措手不及,連對任何事件的回應速度,學生都明顯居於上風。

而我最稱許的是這次學運學生們展現出來的幽默感,這絕對是網路世代的特色。我們這一代總是會把任何議題搞的非黑即白劍拔弩張,但下一代卻非常善用幽默來化解緊張,最明顯的就是「傳說中的白狼」跟學生對抗那天,學生以機智幽默的調侃,來跟白狼叫囂、嚴厲的謾罵來對抗,結果使學生徹底成為贏家。

我跟明謙討論過,為何這次學運這麼多重要議題,最後是學生這一世代帶著我們上一代人正視並反省?我跟明謙談到了我們這一代普遍的對理想的虛無感,我們這一代做學生時所致力以赴的政治運動,促成了兩黨政治,卻也目睹了許多當年的運動領袖,墮落腐化,他們當中有很多人成為了他們當年最鄙視的人,而後一切想要致力以赴的運動,不管是環保議題、對弱勢族群的關心議題,最後都被簡化成兩黨對抗,慢慢的鬥志被磨光了,也被環境化約了,以至於任何一個運動出現,都會暗暗問自己:「背後是哪個黨在運作阿?」我們需要從思想二元論掙脫,但我們沒有能力,直到這群網路世代人出現,讓我們看到多元的可能,以及把兩黨都邊緣化讓運動議題本身鮮明呈現的可能。

恰好就是在這陣子,我連續幾場演講都涉及到學運與民運,因為我被安排講幾個藝文經典,包括「雨果的悲慘世界」以及「畫家哥雅的繪畫作品」,恰好前者涉及壯烈的學運、後者涉及壯烈的民運。在受邀時,我根本不知道太陽花學運會發生,等演講時、卻無法避免的因為全台灣社會都在關注太陽花學運,使演講氣氛緊繃、演講主題也成為很具爭議性的話題。


其實雨果與哥雅,在他們自己的時代中,面臨政治抉擇,一直有著推翻他們自己之前信念的矛盾,這很讓我深思。


我們有誰能預測未來呢?誰不是置身當下摸索著何為大是何為大非呢?
歷史充滿著辯證弔詭,以前之是成為今日之非,今日之是成為明日之非,想要從任何一場社運學運中定義真正的正義,最後一定成為一種必須被後人打破的意識形態,因為正義本就不可能被任何時代徹底定義,它最後勢必會超越每一場社運學運。


但這卻不表示每一個努力、每一個摸索,都是虛無、都是浪費時間的。


因為真正的信仰實踐,一定會在關懷自身靈魂之外,也關懷他人、關懷社群,如果這關懷不只是唱高調,就勢必會含有社會正義的層面,作為一個信仰基督的人,在談到個體之愛,可以溫柔如鴿,但談到社群之大愛,卻會觸碰社會正義的革命禁忌,這就是基督信仰最偉大的地方。

所以做為一個母親,我切切為孩子明謙的禱告,就是願基督讓他在真理上得以自由。耶穌並沒有承諾追求真理必不孤單,但祂承諾追求真理得以自由。願我的孩子徹底投身屬於他時代的大愛與正義之際,又願被基督帶向永恆的超然。這就是身為母親的我最深的祈禱。


陳韻琳,真善美全人關懷協會秘書長、「心靈小憩」藝文專業網站企劃總監、「IC之音」廣播電台「新世紀花園」節目主持人。常舉辦藝文座談及演講,是一位多方位的媒體人與自由作家。其長子林明謙現為One More Story主編之一,投身動保工作十年,並自野草莓學運起就參與多起社運。

採訪/林明謙    撰稿/陳韻琳    照片提供/陳韻琳